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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调查》第25期 2010年12月
记者| 阮洋 许相宜 冯粲
从河北省大厂回族自治县夏垫镇到北京天安门以及各政府部门的路，冯军已经烂熟于心。这“得益”于他近十年的“上访龄”：自2001年起，家住夏垫村的冯军因为夏垫镇水污染事件多次于天安门广场求助，并奔走于中南海、国家环保总局、大厂县环保局等多个政府部门之间。而今，他的上访求助之路，依然在继续。
一个人的战役
冯军真正得到媒体的关注始于2007年。2006年3月，彼时16岁的冯亚楠在廊坊中医院及北京儿童医院相继被确诊患有急性白血病（注①），并在北京人民医院开出相关证明后被转送到北京市道培医院住院治疗。一年后，道培医院发出危重症通知单，认为冯亚楠随时可能出现生命危险。2007年6月19日，亚楠因为白血病，在血小板含量极低的情况下口鼻流血不止，于当晚离开人世。冯军失去了他的长女。
让家人难以接受的是，在长女冯亚楠被诊断患有急性白血病的同年，二女儿冯伟楠也被确认白细胞增高，血小板降低。所幸冯伟楠的病情因为发现及时而得到有效控制，如今已经康复，但依然需要在家吃药休养，无法正常上学。
在长女治疗期间，有医生告诉冯军，既然没有家族遗传，白血病的成因往往与环境污染有关。因此，关于女儿的病因，冯军把矛头直指当地的一所冷轧钢厂——位于夏垫镇内的河北大厂金铭精细冷轧板带有限公司（下文简称金铭公司）。
彼时金铭公司已成为当地规模最大的企业，但在村民看来，这家名列于大厂回族自治县政府网下“企业名录”中的公司直接排入鲍丘河的污水以及工业废弃物，是造成工厂附近空气污染、鲍丘河水污染的主要原因以及导致夏垫村居民癌症发病率上升的元凶。
“就是从那个厂子过来之后，癌症发病率才增加的。”夏垫村村委会一位没有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在接受记者电话采访时如此说道。
据了解，鲍丘河源起廊坊三河、密云，向南流经北京通州、廊坊燕郊、河北夏垫等多个村庄，是夏垫村唯一的地表水源。该村村民告诉记者，10年前，河里还有鱼、虾，村民常从河里打水使用，但随着该地区各种重工业企业的进驻，鲍丘河逐渐被污染，河水无法供居民取用。即便是后来所钻的300米深的水井，村民也对其水质心存怀疑。然而这种怀疑，在夏垫村以及附近村庄的癌症发病率非正常上升以前，几乎没有被重视过。
“老百姓不知道厂（金铭公司）是什么性质，等你全知道的时候，你又无助和无奈。”对于村民以及自身的“后知后觉”，冯军如此说道。当自己的女儿相继被诊断患有白血病，并且出于对病因的合理怀疑，冯军决定查清楚女儿的病情与所用生活饮用水以及金铭公司所排放污染物之间的关系。
据《民主与法制时报》2009年4月7日所刊登的《廊坊鲍邱河污染之祸》一文报道，冯军于2006年3月，从自家引用水井中抽水取样，送往河北省水环境检测中心廊坊分中心，其监测报告显示，按照《生活饮用水卫生标准》（GB5749-85），送检水样总砷超标2.95倍，总锰超标3.8倍。冯军拿着这份化验报告单向市、县环保局反映问题，但被相关部门告知其单方面的送检行为不具有法律效力，不予受理。此后，冯军向大厂县环保局申请对其井水进行实地检测，后者始终拒绝冯军的要求，而是在2006年10月对金铭公司的总排污口进行了委托检测，结果表明金铭公司总排污口的废水中的砷、锰含量均符合《污水综合排放标准》（GB8978-1996）。类似的，廊坊市环境保护监测站在2006年12月4日给出了关于金铭公司随污染纠纷调查的监测报告，报告指明按照《污水综合排放标准》（GB8978-1996）二级标准要求，金铭公司所排废水中的包括砷、锰在内的各项监测值均符合要求，只有石油类超标2.9倍；按照《地下水质量标准》（GB/T14848-1993）三级标准，冯军自家井水中氟化物和砷含量则分别超标0.9倍和0.04倍。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大约半个月后，大厂县卫生防疫站按照《生活饮用水水质卫生规范》再次对冯军家井水进行检测，其结果显示水中砷、锰含量分别超标1.4倍和8.2倍，氟化物则超标2倍。
由于没有统一的监测标准，冯军至今没能掌握金铭公司排污水导致其家用井水污染以及女儿患病的确凿证据。在冯军看来，这是官方包括县政府、县环保局等机关不作为，甚至与“税收大户”金铭公司相勾结的表现。
“他们就等于破坏现场、销毁证据。”在讲述这四份结果不一的监测报告时，冯军还提到2006年间金铭公司由于工厂扩建而强行征用其鱼坑，并在施工过程中对作为第一现场的家用井水进行破坏的行为。
“当我和他们理论时，（政府）扬言如果不签字，政府强行推了建筑物，你孩子别看病了，又采取不扒完、不离开鱼坑、不给45万元地上附着物的办法……2006年6月份终于扒完了建筑物、撤离了鱼坑。”在今年清明节发表的一篇名叫《在这里读懂人权》的文章中，冯军作如上描述。
但这些阻碍并没有让冯军停下为女儿讨公道的脚步。
在经历过无数次上访以及被接回之后，冯军的问题终于成功地引起北京方面的关注，后者强调河北有关方面一定要解决其问题。于是，在2009年9月，即大女儿冯亚楠去世三年后，大厂县人民法院终于就冯军诉金铭公司一事立案。冯军要求金铭公司对冯亚楠的死承担责任，赔偿医疗费、死亡赔偿金、精神损失费等共145万余元。
“根据开庭情况，我们认为冯军胜诉的概率应该非常高的，包括庭审的整个过程。但是法院在判案的过程中出现偏颇。”在经历完一二审之后，冯军诉金铭公司一案依然以败诉告终。对此，一直代理冯军案件的李健律师认为大厂县人民法院并没有从法律出发作出公正判决。
据其介绍，按照我国采用的污染诉讼举证倒置责任制（注②），如果严格按照法律走，只要是污染案件，企业一般都会败诉。“冯军的案子是特例。”
目前，冯军仍在为起诉金铭公司造成鲍丘河污染而奔波于各级政府部门以及法院之间。今年11月2日，冯军再次因为女儿的病将金铭公司起诉，大厂县人民法院已经受理其诉讼。 12月14日，冯军拿到了一审判决书，法院判其败诉。据悉，冯军与其律师准备再度上诉。
“大家都在看着他。”就李律师了解，至今为止，因为污染等问题将金铭公司告上法庭的只有冯军一人，其他村民由于害怕被报复、认为不会对问题造成实质性帮助等原因而选择沉默。不断的上访影响了家庭收入甚至导致生存状况堪忧，冯军的妻子也选择了与他分居。
沉默的大多数
“观望的多，有的还劝他（放弃）。”曾经带头联名就金铭、金华公司造成水污染和空气污染等问题上访的夏垫村村民陈连生如今也认为冯军打的是一个人的战争。如今他已搬离夏垫小区，不再参与鲍丘河流域污染一事，“我现在也不想弄它了，啥也弄不了，害怕啊。”
据了解，早在2005年10月6日，夏垫小区就有村民联名，打算根据所搜集到的鲍丘河两岸村庄癌症患者死亡数据以及相关证据，揭开鲍丘河流域污染的黑幕。但在准备上访的当天，带头人陈连生即遭到一群来历不明的人的报复，他所经营的位于夏垫小区的小商店被砸，他自己也被殴打。
据陈连生介绍，村民当时主要是想向县政府、县环保局反映情况，希望通过官方来整治以金铭、金华为主的对鲍丘河流域造成污染的公司，“那时候有二三百个人联名”。
至于为什么不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陈连生则表示当时冯军在为立案一事奔走，村民一是想通过联名的方式声援冯军，二是不少人对于能否立案心存怀疑，打算先对此采取观望态度，只有当冯军的案子被受理并胜诉，村民才会考虑走法律途径。
“白搭。县法院不敢接。去廊坊也不给立案。冯军跑了几年了。”在陈连生看来，在经历了联名抗议被报复、地方政府部门不作为、法院不受理、媒体采访无实质帮助等一系列打击后，“老百姓对这事都没信心了”。大部分村民都选择了沉默，“老百姓肯定有怨言，但谁也不敢言”、“惹不起，实在没辙就凑活吧，有个房子的都挪走了”。
然而，有条件搬离夏垫村的村民毕竟不多。
“我们能搬哪去？又买不起楼房。”一直居住在夏垫村的村民李秀芳说道，她的丈夫两周前被大厂县医院确诊为肺癌，她不知道病情是否与污染有关，但一直以做豆腐为生的丈夫突然得肺癌却让她不得不这样怀疑。“邻居也有类似的情况啊，但是没有人去告。”
对于夏垫村污染问题的解决没有信心并保持沉默的，除了老百姓，还有部分关心此事的政府部门工作人员。
“反映过也是白搭啊，没人管。一直都在反映这个问题，现在就是老百姓反映最强烈。又是调查又是照相的，可是有什么用啊？话说得挺好，就是没见有动静。”上文提到过的夏垫村村委会一位没有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向记者表示，虽然他们有尝试向上级部门反映问题以及与金铭等公司交流协调，鲍丘河水污染问题“还是老样子”。
“鲍丘河的上游现在已经断流了，水源地已经没有水了”。大厂县环保局陈副局长在接受记者电话采访时向记者介绍，目前鲍丘河的河水来自于整段鲍丘河流域“沿岸居民生产、生活用水，包括工厂的水”。在这一层面上，陈副局长承认鲍丘河实质上等同于一条排污河。至于金铭轧钢厂所排污水是否导致了夏垫居民癌症发病率上升，陈副局长则表示无法提供具体信息，“我们县里有规定，不管你接受什么样的采访，你都要经过县委宣传部的认可，只有它认可了我们才能对外发布一些消息，发布一些情况。”
谁为污染负责
并非所有人都认为夏垫存在水污染、癌症发病率上升的情况。
“你说的这种情况还真不是很明显。”在一再强调当地水污染问题以及居民身体健康等事宜不属于其管辖后，大厂县卫生局一位工作人员对于鲍丘河水质污染导致癌症发病率增高这一情况、以及对于沿岸居民癌症发病率增高的说法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同时，该工作人员提供了负责这类事宜的大厂县卫生防疫站的联系方式，但记者多次联系，对方均以领导外出开会为由拒绝接受采访。
而作为这场水污染纠纷的当事人之一的金铭公司则完全否认其排放的污水不合标准以及有致癌危险。
“我们一直都符合（排放）标准。我们知道就一个叫冯军的，他的女儿得白血病，就说是我们排放不达标造成的。其实也就他一个，我们没有接到其他的人说得癌症然后告我们的。”金铭公司办公室一位姓吴的工作人员澄清道，“他家住的离我们的总排污口大概有三、四百米，再说我们的污水是从西往东流的，根本就不往他家那边排污，他家就并不经过排污管线。所以说是这么个情况。再说我们的污水也达标，砷和锰根本就不超标。”
据这位吴姓工作人员介绍，金铭公司属于廊坊市的市管企业，持有排污许可证，环保部门每年都会对其进行两次监测，根据我国现行的《污水综合排放标准》，其污水排放一直属于达标排放。
“开始的时候我们达到国家二级排放标准，现在已经达到国家一级排放标准了”。
对于媒体上有关金铭公司排污水含砷、锰过量导致居民癌症发病率上升的报道，这位工作人员则认为“没有什么事实根据”，“市里就能随时看到我们排污的数据，也就是在线监测，一旦有超标，立刻就会被发现的。而且我们这儿有六、七个人是专门从事污水处理工作的。”在其看来，部分村民选择搬离夏垫并非像有关报道所说的要逃离“癌症村”，而是因为“新农村建设改造”搬走的。
“不管他们说癌症也好，这也好那也好，我们的排污根本就没有超过标准。”
然而，2008年2月28日修订通过并于2008年6月1日开始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水污染防治法》第三十三条规定，“禁止将含有汞、镉、砷、铬、铅、氰化物、黄磷等的可溶性剧毒废渣向水体排放、倾倒或者直接埋入地下。”根据此法，任何含汞、砷等的可溶性剧毒废渣都不允许直接向水体排放。不过，这项法律与现行的《污水综合排放标准》（GB 8978-1996）存在矛盾之处，后者规定了排污单位所排的各项污染物的最高允许浓度，其中总砷最高浓度为0.5 mg/l。在各企业、工厂污染物排放过程中，具体采取哪部法律哪项标准，目前并没有确定的选用准则。
而对于包括冯军在内的部分村民对于金铭公司所排污水砷、锰含量超标致癌的指控以及金铭公司对此所作出的否定回应，北京大学公共卫生学院劳动卫生与环境卫生学系潘小川教授则从医学上给出了一个较为中肯的看法。
“砷元素是一个确认的致癌物，能够跟肺癌、皮肤癌都有关系，这是有证据证明的。但是这个浓度是否就导致癌症，这就得具体分析了，还有其他因素（能致癌）。”但潘小川则对轧钢厂会给对其周遭环境造成污染并给附近居民带来健康损害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不光是水污染还有大气污染，钢铁厂是一个很重要的工业污染源。”
夏垫的未来
不管各方如何坚信或否认鲍丘河流域的污染与当地工厂的关系问题，在多方关注、多方博弈下，鲍丘河的治理与保护终于有所开展。
在大厂县政府信息公开专栏上，大厂县环保局提到了开展鲍丘河综合治理工作以及在工业园区建设污水处理厂的相关项目。
“我们现在（正对）鲍丘河（进行）改造。整个沿线，包括大厂县内和外面，整个都在改。”夏垫镇政府一名工作人员向记者表示，“去年就已经开始动工了。”
据该名工作人员介绍，此次改造的目的在于解决鲍丘河的污染问题，改造后的鲍丘河将从北京市引进干净水源。然而始终悬而未决的，是冯军女儿的问题，是不可否认的夏垫村以及鲍丘河沿岸村民癌症发病率上升的问题，是部分工厂、企业排放污水存在超标嫌疑并且排污设备少开、不开的问题。
直至现在，冯军依然在艰难地行走在为女儿讨公道的路上；夏垫村近年患上癌症或者被污染问题影响的村民依然或被迫、或无奈地处于沉默之中；政府有关方面依然没有就夏垫成为“癌症村”等问题作出正面回应；
……
到底各方最后会得到一个怎样的结局我们无法预测，但可以确定的是，若想得到百姓的认可，政府等有关方面必须认真听取民意，通过对各方的协调最终得到一个让村民满意的、可以接受的解决方案，一味的掩盖、回避只会让事情停滞不前，甚至让事态恶化。//107调查
（应采访者要求，陈连生为化名）
注①：白血病，俗称血癌，是一种造血组织的恶性疾病，由于某一类型的白血病细胞在骨髓或其他造血组织中肿瘤性增生并浸润体内各器官、组织，最终使各个脏器功能受损，患者出现贫血、发热、感染、出血和肝、脾、淋巴结不同程度的肿大等。虽然对于白血病病因的精确原因还在研究中，目前医学界一般认为暴露在放射线中、接触致癌物质或其他细胞内遗传物质的变异都能导致白血病。
注②：所谓举证责任倒置，指基于法律规定，将通常情形下本应由提出主张的一方当事人（一般是原告）就某种事由不负担举证责任，而由他方当事人（一般是被告）就某种事实存在或不存在承担举证责任，如果该方当事人不能就此举证证明，则推定原告的事实主张成立的一种举证责任分配制度。在一般证据规则中，“谁主张谁举证”是举证责任分配的一般原则，而举证责任的倒置则是这一原则的例外。（资料来源：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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